第三章 (第2/3页)
对待死、对待生、对待自身,对待亲人的类似自裁似的人生守则和人生态度。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几乎没有喝过一次药,只是在一次大吐血时,才喝了两口镇吐剂。母亲一直到父亲去世前十天,才真正知道了父亲的病因和即将到来的无法阻止的结局。为了不让弟弟的情绪受到影响,魏宏枝在父亲去世前十天,就再也没让弟弟见到父亲,尽管弟弟所在的学校离家只有二十几里地。那时父亲的身体和面容已经彻底变形,极度的消瘦、疼痛和虚弱让父亲形容枯槁,面无人色。剧痛没有让父亲吭过一声,但疼痛的感觉最终全写在了父亲的脸上和躯体上。父亲死前二十天就已经无法入睡,因为不能躺卧,只能像一只狗一样蜷缩在棉絮里。父亲去世前十多天就开始浑身战栗,两手死死地抠着炕席以致指甲纷纷脱落。魏宏枝日日夜夜守候在父亲身旁,看着已经不成人样的父亲,她最后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父亲能早点离开人世。毫无任何怜悯之心的病痛一直把父亲折磨到最后一刻,人们都说父亲真的是一条狗命,活得艰难,死也不易。父亲陷入昏迷只有一天多时间,而后一阵大呕,呕出一大摊像黑酱一样的血块,这之后再也没醒过来。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大家都以为父亲是昏睡过去了,但等到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硬,越来越凉时,才明白父亲终于彻底地去了。
哭得昏天黑地的魏宏枝,一直到父亲被掩埋后,才渐渐体悟父亲的死给她带来的终生剧痛;父亲的死,也让她过早地完成了一个贫困农民的基因传承。贫穷,可以让一个人的承受能力超越人的生命极限。她从父亲身上,看到了一次活生生的这样的生死演练。
魏宏枝记住了父亲去世那天雷声滚过自家的屋檐,自家的瓦页掉下来无数。
武祥几乎不在妻子跟前提她的父亲,刚结婚那几年,有那么几次,不经意间说到她父亲的事,魏宏枝立刻埋下脸去,几乎一刹那间,大颗大颗的泪水就会砸进碗里,砸在桌子上。
在此后魏宏枝的人生历程和人生抉择中,似乎都掺进了父亲的影响。夫妇俩二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中,无论是病痛还是横灾,武祥曾多次领略过妻子的坚韧和毅力。
作为丈夫,武祥也清楚妻子的个性和脾气。在这个世界上,武祥还从来没有见过妻子为什么事情焦虑过,发愁过。她好像参透了生死交谢,寒暑迭迁,万物流动,人之常情。他甚至很少见妻子为什么难事发愣皱眉头,尤其是极少见妻子有唉声叹气的时候。恰因如此,他甚至常常会觉得妻子有些冷漠,有些乖戾,缺少点女人应有的温和与柔媚。
回到当下,让武祥吃惊和难以猜透的是,今天晚上妻子的情绪怎么会这么差?半年前做乳腺癌根治切除手术时,临进手术室了,妻子还乐呵呵地说:你去给我买把新梳子,老梳子齿都掉了好几根,咱经过手术室的洗礼,得重新做人不是?
永远也压不倒打不垮的妻子,怎么会成了这样?
即使是魏宏刚出事的那些天,妻子的神态和精神也从来没有这样低落和萎靡过。她甚至还常常劝说武祥和绵绵,是树,春天都得发芽,是人,三灾六难不在话下。她要大家都乐观一些,眼光都放宽一些,而她也确实很乐观,眼光也确实放得很宽。即使在魏宏刚被宣布双规,在市委常委会上被突然带走时,妻子除了感冒发烧至三十九度多的那几天,都一直在坚持上班。他劝她休息好再说,魏宏枝不在意地说:不就扁担长,板凳宽那么点事吗,绵绵舅是绵绵舅,我们是我们。我们的扁担又没折,我们还得过我们的生活。
看着妻子对天塌地陷泰然处之的样子,他也不住地安慰自己,提醒自己,这当口一定帮衬妻子坚决顶住,绝不能倒下。看着妻子的言行举止,他常常会突然生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敬重之情。妻子虽然没有那多的温柔优雅,但妻子坚强、刚毅,千斤的担子也压不弯腰,一个真正宠辱不惊,可以同甘共苦的女汉子。平时,她宁静得就像放在犄角旮旯的一根棍子,家里一旦出事了,她能抡得八面来风,呼呼呼的。有妻子这样的女人撑着,这个家什么时候也垮不了。
武祥深深爱着自己的妻子,爱着自己的家。武祥与魏宏枝结婚二十余年,几乎没有几年安逸的日子。武祥有个妹妹,刚结婚不久就得了一种怪病,医学术语称之为一种典型的自身免疫性结缔组织病——红斑狼疮。当得知这个病几乎是不治之症时,自己的父亲母亲首先从精神上就完全垮掉了。武祥的妹妹很漂亮,省音乐专科学院毕业,弹得一手好钢琴,曾多次获奖。得病前,当时中央音乐学院已批准她进修两年。妹妹也确有音乐天赋,每当她修长的双指在琴键上来回舞动,一曲曲悦耳的旋律就立刻回荡在并不宽敞的家中。妹妹的琴声,像蔷薇摇晃着细雨潸潸落下,让家里充满了温馨,给了爸妈无尽的欢乐和憧憬。妹妹的学习成绩很好,当初很轻松就考上了那所省里最好的音乐专科学院。据老师讲,妹妹的文化课成绩比中央音乐学院高出三十多分,但专业成绩并不理想,并不是因为分数低,而是复试和面试的结果让她的排名落在了后面——她的音乐老师说,你就是肖邦的妹妹,没有关系也是枉然。再后来,妹妹留在学校当了钢琴老师。那时候,妹妹已在全国青年钢琴比赛中荣获了二等奖。再后来,妹妹结婚了,嫁给了一位市老领导的孩子、狂热追求妹妹多年的市教育局中教科副科长贾贵文。妹妹的婚姻武祥和父母都赞成,咱们这样的家庭,嫁给一个那样的人家,那还不是攀了高枝。唯一强烈反对的是妻子魏宏枝,妻子经过多方打听,知道那个贾贵文品行很差,纯粹一个纨绔子弟。父母则说,人家不嫌咱门不当户不对,咱还嫌弃人家是干部子弟?干部子弟家教严,懂规矩,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几个差的?不管怎么说,好的还是多。再说了,千差万差,还就真差在咱头上了?
谁知妻子一语成谶,结婚才一年多,妹妹就被气得常常回不了家。据人说,那个贾贵文在外面的女人少说也有一打,整宿整夜在外面鬼混是常事。公公婆婆年纪大了,住得也远,两年了没有孩子,对儿媳妇怨气也不少。见了面,就叨叨风来了,雨来了,娶个媳妇肚来了,你可倒好,肚子比瓦片还薄!说罢,冷屁股冷脸地转身就走了,自始至终,婆婆从来没说过儿子一句不是。直到这个时候,武祥才明白了老人常说的一句话,儿女婚姻,就得门当户对。攀上了高枝,毁的是儿女。侯门深似海,滴滴都是泪。平民百姓走入官宦门第,真要想翻身也只能靠下一辈人。而如今你连儿子姑娘也没生下一个,还指望公公婆婆把你当人看?
那时候绵绵已经五岁,当姑姑的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侄女。家里的玩具,几乎全是妹妹买回来的。绵绵一回到家,黏到姑姑怀里扭来扭去的像块棉花糖。绵绵那点还算过得去的钢琴水平,都是姑姑手把手教出来的。到姑姑那里学钢琴的孩子多得要走后门,一个星期天辅导几十个孩子,每个孩子也就那么十几分钟半小时,姑姑的脾气让所有的学生都战战兢兢。唯有到了绵绵这里,姑姑一没脾气,二没时限,只要绵绵乐意,想弹多久就弹多久。即使弹错了,使性子瞎捣蛋,弹得狗屁不通,姑姑也从没说个不字。
让人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美丽清秀、人见人爱的妹妹一下子就病倒了!而且不到三个月就离开了这个让她无限留恋而又万分悲伤的人世!至亲的女儿在春天结束了生命,就好似春天真的来过了么?父母遭受的打击是残酷的,老两口几天几夜守着行将离去的女儿,眼看着她日渐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喉咙里无声的呜咽惨厉而瘆人,他们的痛是无法排解的。青草在林中青,白云在树梢白,孩子的死一多半是他们虚荣造成的。嫁出去的姑娘,最终死在娘家,公公婆婆除了妹妹在医院时看过那么一次,就再也没露过面。而妹妹的娘家,公公压根都没来过,婆婆还是妹妹结婚那年在屋子里站了几分钟,让座都不坐,四下扫了几眼就走了。结婚后,武祥的父母送姑娘到亲家家里时,才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天差地别。相比人家的房子,自己的家就是个鸽子窝。卖了老家房子,倾尽家财买来的六十多平方米的家,客厅还不到五平方米,两个人坐下来几乎就是脸对脸,端杯水都要从头上越过去。亲家母一身珠光宝气,如果坐在那令人寒碜的椅子上,连自己也觉得不配人家。亲家的住宅,则在市里的中心区域,闹中取静,就像建在一座幽静的公园里。那一片都是市领导的小楼,大多都精心翻修过。有灌木搭成的拱门,有树篱摆弄的造型。灰砖绿瓦,深色青彩,显得超凡脱俗,典雅显赫。打远看去都是枝叶繁茂、精心修剪过的茂林修竹。走近了,还会看到一片片奇花异卉、垂柳丰草,处处展露着非同一般的荣耀与气势。亲家的小楼上下三层,更是周遭精邃,半亩大的一个院子,一派绿烟红雾。再等进了客厅,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客厅比自家的整个房子面积还要大,光墙上的一张大画就比自家的客厅都大。他们手足无措地在沙发上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逃也似的离开了。老领导很客气,跟他们几个都握了握手,然后伸伸手让坐下,小保姆很快送上了茶水和水果,水果都削了皮切成了薄片,还有一些说不上名来的水果也摆得整整齐齐。寒暄了几句,好像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亲家母在一旁不停地打着手机,嗓音不大,但透露着说一不二、不容置疑的威严。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没出门,回头看时,身后就只剩一个保姆了。保姆关门时,那哐当的一声巨响,几乎吓了他们一跳。
直到这个时候,武祥的父母才开始意识到儿媳妇魏宏枝当初的坚决反对真的是为了一家人好,身为父母同意把闺女嫁进这个家门也许是这辈子最错、最不该的一个抉择!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即使妹妹的病跟她的婚姻无关,但妹妹的婚姻却是她过早病故的最大原因。妹妹刚住院时,贾贵文还时不时地来看看,当得知妹妹的病几乎是不治之症很难痊愈时,妹妹就很难再见到丈夫的身影。妹妹病重时,贾贵文全家一起乘坐豪华邮轮,地中海四国游去了,整整二十天之后才回来!
最可气可恨的是,妹妹住院治疗的费用,贾贵文一家只缴过一次,其余的便再也不管。武祥夫妇和父母十多年来省吃俭用,加上妹妹加班加点带学生的费用,原本想换套大房一共积攒的三十多万块钱,几乎全垫在了医院里。武祥去贾贵文家里找过几次,从来都见不到人影,后来去单位,去他父母家,也一样无功而返。有一次打通了电话,贾贵文居然振振有词地说,你家的人病了,凭什么让我们家人掏钱!
那时候妻子魏宏枝刚刚当了车间副主任,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武祥知道妻子的脾气,一直瞒着没跟妻子讲。但从公公婆婆的哭诉中得知事情经过后,妻子气得瞪着武祥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魏宏枝带了两个徒弟直奔教育局,先找局长,后找处长,把整个教育局都闹得天翻地覆,人人义愤填膺!魏宏枝反复讲述着一件事:我公公他老实巴交,俭朴克己,三年前去县医院做完割痔手术,连住院费都舍不得掏,当天下午硬是走了十二里路,走路回家!他从嗓子眼儿攒下的那点儿钱,真的是救不了他女儿呀!
……
本来就不得人心的一个干部子弟,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情来,顿时成了人神共愤的禽兽!那小子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转身就跑,好几天都无影无踪不来上班。妻子魏宏枝并没罢手,你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第四天一早,她把车间的一半人都带到了那个老领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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