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第2/3页)
有三五一伙零星人员。程先觉估计,这里面恐怕也有不少官兵跟他一样,是自谋生路的。
这一路上,又是一惊一乍,左躲右闪,直到个把小时过去,这才心神不定地挨近城南的风雨桥。程先觉留了个心眼,他没有马上现身,而是躲在风雨桥北面隆泰粮栈门前的大槐树后面,远远地观察风雨桥头的情况,他想看见舒云舒。但是望穿秋水,程先觉也没有见到舒云舒。这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个时候,舒云舒怎么可能出现?他对汪亦适说舒云舒跟他约会了,当面劝说他投奔解放军,那完全是戏弄汪亦适的。真实的情况是,他同汪亦适一样,也是在紧急会议上从政训处下发的《为三民主义而战》里看到那封信的,内容同汪亦适接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他在排队等待领大洋的那会工夫,就发现了那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回寝室,就被二班的同乡方得森拉走了。方得森劝说他连夜出走,三十六计走为上,先回六安老家躲起来,看看风声再说。但是程先觉没有轻举妄动。虽然是秋后的蚂蚱,还是要蹦跶几下再说。此时外面的情况不明朗,拔腿一走并非上策。
尽管也有糊涂的时候,但总的来说,程先觉比汪亦适聪明,譬如这一会儿他就突然聪明起来了,突然回过神了,突然明白过来了——既然舒云舒的信能够出现在政训处下发的《为三民主义而战》里,并且通过政训处特工人员之手发到预干队学员的手中,说明舒云舒是解放军的内线已经不是秘密,舒云舒的真实身份已经公开了,那么这时候她还可能留在一片恐怖的皖西城吗?她还可能出现在风雨桥头吗?恐怕她早就远走高飞了。传到汪亦适和他手中的信,要么是舒云舒远走高飞之前早就写好的,要么就是有人伪造的。那么,如果是后一种,那就太可怕了。是谁伪造了舒云舒的信要他们到风雨桥头“弃暗投明”?如果是解放军的内线人员,还不是特别可怕。而如果是政训处那些特工人员搞的,那麻烦就大了。
思路到了这一层,程先觉又出了一身冷汗,左思右想,思前虑后,越想越像,越琢磨这件事情越危险。到了最后,他几乎断定了,所谓的舒云舒的信,就是政训处搞的把戏,目的就在于引出预干队中的动摇分子。没准政训处的特工们已经在风雨桥头布置了天罗地网,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只要他敢踏上风雨桥头,转眼之间就会万箭齐发,转眼之间就会千刀万剐,转眼之间就会粉身碎骨……
那一瞬间,程先觉的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
程先觉站住了,重新回到大槐树下。此时真是愁肠百结,绝望填满了胸腔。他想,也许这就是命吧,往前一步是风雨桥,风雨桥头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往后一步是国军的城防阵地,那里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多事之秋,战争缝隙,个人的进退去留生死存亡,真是难以定夺啊!
然而时间已经不容程先觉继续三心二意了。就在他第三次缩回到大槐树下面的时候,冷不丁地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个人背着手,原地站立,正在冷飕飕地看着他。他差点儿没有叫出声来,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叫喊了,一只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只觉得两腿一软,就被人按倒了。
过了好一阵子,程先觉才睁开眼睛。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人是肖卓然。肖卓然身上那套牛逼哄哄的国军美式军服已经不见了,他穿着一身解放军的土黄布军装,腰里还扎着一根胳膊粗的牛皮腰带,上面别着一把盒子枪。帽子似乎小了点,抓住头皮,就把眼珠子扯大了。绑腿下面是皮鞋,很不雅观。
肖卓然就那么凸着眼珠子看着他,笑笑说,啊,是先觉兄啊!又挥挥手对按着程先觉的解放军战士说,放开他。
程先觉的脑子像磨盘一样转了几圈,似乎明白了,接到舒云舒劝说信的人不仅有他,还有肖卓然。程先觉说,卓然兄,你这是——
肖卓然笑笑说,跟你一样,风雨桥头弃暗投明啊!
程先觉此刻真是百感交集,看着肖卓然,怔怔地半天做声不得,没防着鼻子一酸,嗓子一热,差点儿就哭出声来。
肖卓然说,既然来了,那就跟我走吧。
程先觉疑惑地看着肖卓然,又伸头缩脑地看了看身后那个刚才捂住他嘴巴的汉子,问道,难道,我们真的要去投奔解放军……舒云舒……舒云舒她……
肖卓然嘿嘿一声冷笑说,怎么,你就是冲着舒云舒来的?
程先觉点点头,又赶紧摇头说,不是,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情有点……有点奇怪啊!
肖卓然说,跟我走吧,你很快就会不奇怪了。
说完,招呼一声那个陌生的战士,说了声注意隐蔽,又向程先觉挥挥手说,快点,跟上。
程先觉半是明白半糊涂,半是紧张半放松,不好多问什么,跟着肖卓然,沿着河岸,贴近河床,一路无语,大步流星。大约走了两三里路,在窑岗嘴附近,河面上泊着十几条渔船,有机帆船,有油轮船,也有小舢板。肖卓然率先上了一条最大的油轮船。程先觉跟在后面,吃惊地发现,轮船甲板上站着几个穿着解放军粗布军装的士兵,还有斜挎驳壳枪的军官,见到肖卓然,齐刷刷地敬礼,嘴里还喊,首长好!
这一幕看得程先觉恍如隔世。
进到船舱里,程先觉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些穿着国军军服的人,有医科学校的学员,也有守备皖西城的三十六师的军官,还有几个非军方学生模样的人。细细看来,军官们多数是技术军官,有搞通信电台的,有搞汽车修理的,还有一个程先觉认识的,是三十六师师部的炮兵参谋。
大家见肖卓然进舱,全都站起来了,点头哈腰地向肖卓然打招呼。肖卓然昂首挺胸,频频挥手致意,又对一脸茫然的程先觉说,进来吧,加入到起义的行列。
程先觉张口结舌地说,我这就……就算……起义了?
肖卓然说,是啊,从你踏进这个船舱的时候算起,你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人了。难道你有异议?
程先觉赶紧摆手说,没有异议,没有异议,我愿意加入解放军,愿意接受卓然兄的指挥。
肖卓然笑笑,看看众人,一只手抹着腰说,好,看来就是这么多人了。现在我以中国共产党皖西城军管会城工部青年科科长的名义宣布,皖西城国民党守军二十八名有志之士响应我党号召,临阵起义,成为我军解放皖西城的功臣。现在,请各位放下心来,我们马上就要开往解放区,进行短暂的政治学习。学习结束,我们还要回来,在新政权里担负重要任务。开船!
03
汪亦适之所以没有跟程先觉一道前往风雨桥,是因为郑霍山。汪亦适几乎没有费太大的劲,就说动了程先觉到风雨桥头弃暗投明,这就让他在心里产生了一种错觉——看来这件事情并不复杂,只要做了,做成的可能性就很大。
当程先觉终于下定决心要去风雨桥的时候,汪亦适也下了决心,他要去找郑霍山。他知道劝说肖卓然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但是说动郑霍山还是有可能的。如果他能带着郑霍山去见舒云舒,即便不能以此赢得舒云舒的芳心,但也算是对新政权做了一件有益的事情。郑霍山这个人傲慢自负、自私自利,曾被马庚河骂为害群之马,但是这个人学业上却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在外科学上很有建树。医科学校的宋雨曾校长曾经说过,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处。郑霍山不会为人,不等于不会行医,这个人如果走上正道,将会成为一个身手不凡的外科医生。
汪亦适没有向程先觉公开那封署名舒云舒的劝说信,只是对程先觉说,你先走一步,我得去图书馆里还书。你要是见到舒云舒,请转告她,我汪亦适决心已定,必然投奔解放军。
程先觉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去还书?你就是把书还回去了,医科学校也带不走啊。
汪亦适说,那是两码事。借书还书,天经地义。书是学校的,还回去,以后也是新政权的财产。我不能落个借东西不还的名声。
程先觉说,你这个人真是书呆子,这个时候了还放不下你那个正人君子的架子。
汪亦适说,做人嘛,总是要讲信誉。你先走吧,万一我迟到了,你也好跟舒云舒解释一下。我们在新政权里相见。
程先觉的脑子当时转了一圈,心里暗想,这样也好,舒云舒让我多劝说几个人弃暗投明,我先到了,说明我的态度是最积极的,我可以跟舒云舒说,我已经劝说了汪亦适,随后就到。这样一想,程先觉就不再纠缠汪亦适了,一马当先地出门了。
程先觉走后,汪亦适当真找出几本医书,夹在胳肢窝里往图书馆送。此刻图书馆里已经见不到人了,借着月光从门口向里面看去,室内到处都是书籍资料,桌上地下,一片狼藉,显然重要的典籍已经捆扎运走了。汪亦适还书不成,索性把书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然后从容不迫地回到宿舍区,上了四楼,径奔郑霍山寝室。
“四条蚂蚱”,语出皖西医药大亨舒南城之口。当年郑霍山揣着家书,投奔舒南城的时候,路上巧遇肖卓然和程先觉,在舒南城家,又遇上正在舒家借宿求学的汪亦适。及至江淮医科学校开科招生,舒南城把他们一起保荐给了他的少年好友、江淮医科学校校长宋雨曾。这几个人都还争气,郑霍山和汪亦适分别拿到外科学和内科学基础理论第一名和第三名的成绩。肖卓然和程先觉的成绩也都在前十名以内。在为他们饯行的筵席上,舒先生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从今日起,你们四个人就走上一条路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要精诚团结,同舟共济,勤学苦读,振兴民族医药事业。
就从那个时候起,这四个人就似乎有了某种关联,“四条蚂蚱”的名气也越来越大,那条维系着他们的绳索,就是舒南城所展望的民族医药事业。但毕竟人各有志,国家多事之秋,江山板荡之际,各有各的理想信念,精诚团结已不再可能。那条绳索,已在风雨中抖动摇摆,很难再把这“四条蚂蚱”拴在一起了。
在郑霍山和肖卓然同住的宿舍里,汪亦适没有见到肖卓然。让汪亦适始料不及的是,政训处的行动组长李开基也在郑霍山的宿舍,正在劝说郑霍山收拾细软跟随政训处一起转移。两个人正在争论什么,见汪亦适进来,李开基说,正好,现在国难当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汪亦适你也是宋校长器重的学生,赶快收拾行装,我派人护送你们出城,到江南去。
汪亦适吃了一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不知怎么回答。
郑霍山说,老李你说实话,宋校长是不是已经出城了?
李开基说,当然,宋校长是国军医科学校的校长,也是共军的敌人,他不走,难道留给共产党去杀不成?
汪亦适暗自琢磨,李开基的话不一定可信。因为前两天就有传说,说宋雨曾校长表示,他不会去江南,不当校长更好,他要留在皖西城,不参与战争,不参与政治,干干净净地当一个医生。汪亦适说,李组长,我们现在不能出城。
李开基瞪着眼睛问,为什么?难道你想投降共军?
汪亦适说,你凭什么说我想投降共军?晚上你们政训处不还在紧急会上呼吁我们大家有枪拿枪,没枪背起药箱,誓与皖西城共存亡吗?我要留在医科学校,与共军血战到底。郑霍山,你说是吧?
郑霍山说,我可不想血战到底。我是个学医的,我去血战,还不够添乱的呢。我得去找宋校长。
汪亦适问,你知道宋校长在哪里吗?
郑霍山说,李组长刚才说了,宋校长出城了,恐怕已经到江南了。
汪亦适当然不信。昨天程先觉跟他讲,宋校长因为不满国民党的腐败无能,一直不愿意加入国民党。鉴于他在医学界的威望,才让他出任医科学校的校长,还给他临时授了个少将军衔,但是宋校长几乎没有穿过那身军装。如今皖西城危在旦夕,国民党军统组织已经下手了,部署医科学校内部的特务组织,具体说来就是政训处,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宋校长带走,实在带不走,就采取非常手段。郑霍山是宋校长多次点名褒奖的学生,平时经常出入宋校长的家门,有人甚至说,宋校长很有可能要招郑霍山做女婿。郑霍山同宋校长情同父子,他去追随宋校长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当着李开基的面,汪亦适不敢说三道四,只是说,我听说宋校长还在皖西城,霍山兄你要是决心跟着宋校长,就不要轻易离开皖西城。
李开基有些恼火,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厉声喝道,汪亦适,你不要妖言惑众,你怎么知道宋校长还在皖西城?只有共军才造谣宋校长在皖西城,你难道想策应共军,破坏国军战略撤退的计划?
汪亦适说,我不知道国军的战略撤退计划是什么,但是我不相信宋校长已经离开了皖西城。你说宋校长离开了皖西城,你有什么证据?
李开基说,汪亦适,你是党国军校的学生,你应该忠于党国。如今党国有难,你我应该同舟共济。你是一个技术人才,跟着国军撤退,才有你的用武之地。如果你产生叛逆之心,即使共军收留了你,也不会有你的好日子过。
汪亦适说,霍山兄,你是什么态度?
郑霍山说,我要首先找到宋校长,我跟宋校长走。
李开基说,那你们就赶快准备,宋校长已经……李开基正说着,停住了话头。政训处的于副官出现在门口,向李开基递了一个眼色。李开基连忙说,你们听着,赶快准备,若有叛逆之心,别怪我不够朋友!说完,拍了拍腰里的手枪,出门去了。
见李开基出门,汪亦适压低声音对郑霍山说,霍山兄,看出来了吧,政训处这帮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不要抱有幻想了,赶紧拿主意吧。
郑霍山说,拿什么主意,我怎么知道你的主意就是好主意?
汪亦适说,舒云舒是共军的人,她给我写了信,要我们到风雨桥头参加起义。眼看天下已经是他们的了,你我何必还在李开基他们的手下卑躬屈膝?
郑霍山说,你是说舒云舒给你写了情书?
汪亦适说,不是情书,看那口气,是公开信。没准你也收到了是不是?
郑霍山没有正面回答,冷笑一声说,亦适兄,我看你是不要脑袋要美人!我们为什么要听舒云舒的,她又没答应给我当情人。
汪亦适说,弃暗投明,乃明智之举。
郑霍山阴阳怪气地看着汪亦适,突然笑了说,亦适兄,我明白了,原来你是赤党。但是我跟你明说了,投奔共军,我是坚决不会干的。
汪亦适惊问,为什么?
郑霍山说,我是国军医官,是共军的敌人。我在国军里是中尉见习医官,我到共军里面什么也不是。
汪亦适说,霍山兄你糊涂,什么共军国军?你我都是学医的,都有一技之长,只要能为老百姓做事,就有饭吃。难道你忘记了宋校长的话,做人之道,以技为长。我们千万不要参与党争、政见之争。
郑霍山翻着眼皮说,那你让我投奔共军,难道不是参与党争?你少费口舌,趁李开基不在这里,赶快滚蛋吧,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若干年后倘若相遇,我们还是同学一场。
汪亦适说,我可以走,但是我现在不能走,我不能眼看你上当,我要带你走上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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