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朱弦弹绝 (第3/3页)
,青萍微微点头,杨宁便从琴盒的一角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具拳头大小的三足香炉,杨宁将香炉放到案上,又将盒子里面一个方方正正的绵纸包打开,将一撮淡粉色的香料倒入炉中,掏出火折子点燃香炉,盖上炉盖,三缕白烟从香炉顶盖的小孔冉冉升起,不过片刻,整间琴室已经溢满淡雅的梅花香气。这些动作他做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却是因为昔日在双绝身边早已经作熟作惯,他相貌不过清秀而已,平日又习惯隐藏气息,这样一来倒像是一个琴童小厮,哪里还有半分孤傲凌云的魔帝风采,杨钧和颜紫霜在这一瞬间暗中交换了一个眼色,千言万语不必说出,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虽然早已经知道杨宁和青萍情谊深厚,可是在两人心目中仍然存有疑虑,可是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彻底断定,青萍的确是杨宁的软肋所在,否则未来的魔帝最会给一个女子做这些琐事。
青萍见杨宁和从前一般替自己做这些琐事,心神一个恍惚,好像已经回到了洞庭湖的月影画舫之上,那时候,自己姐妹二人朝夕不离,子静除了去岳阳楼做厨子的时候,其他时间总是在两人身边发呆,自己看不过去,索性就指挥他去做那些杂七杂八的小事,虽然子静总是懵懵懂懂,什么都要手把手地去教,可是教过了之后,却再也不会忘记,虽然每次自己让他去做事,子静都会下意识地露出委屈的神色,可是却从来没有拒绝过,反而是乐在其中的模样。绿绮虽然性子清冷,可是每次见到子静手忙脚乱地做那些事情,都是忍不住莞尔一笑,就连爱如性命的瑶琴,也放心地让子静去擦拭调弦了。此情此景,早已深深镌刻在三人心头上,纵然是沧海横流,纵然是烟云变幻,也不能湮没这些岁月留下的痕迹。可是世事无常,原以为三个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想不到如今却是天各一方,骨肉离散,若是当日自己就知道会有今天,那么还会不会挑唆姐姐在岳阳楼向颜紫霜发难呢?这一点,就连青萍心中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不过有一点她却早已经明白,不管前途如何艰难,身边的这个少年都会和自己携手共度,想到此处,青萍一双明眸看向杨宁,杨宁这时恰好也抬头望来,目光一触到青萍那双情意无限的凤目,就凝结住了,两人四目相对,当真是脉脉含情,难舍难分。
俞秀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原本隐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经蓦然握紧,直到感觉到刺痛从手心传来,他才从强烈的妒恨中清醒过来,低头轻咳了一声,淡淡道:"不知道青萍小姐要弹奏什么曲子呢?"他不忍心责备青萍拖延时间,所以只说了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不过青萍何等聪明,闻言脸上就是一红,想不到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失神,好像自从子静平安归来之后,自己的情绪就越来越难控制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都怪子静不好,才让自己给别人笑话,想到此处,青萍忍不住狠狠瞪了杨宁一眼,表示自己的强烈不满,然后也不理会杨宁无辜的表情,低头拨弄了几下琴弦,听了听音色,佯装正在试音,不过羞红的双颊早已透漏了些许端倪,若非青萍不敢抬头去看别人的眼神,只怕早就会发觉众人暗藏的笑意了,无论敌友,对这样一个清丽爽朗的少女,都很难生出真切的敌意来。
平静了一下情绪,青萍凝神静气,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凤目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淡淡一笑,十指微动,一缕激越凄怆的琴音已经从指下溢出,开指已经如同宛若凤鸣鹤唳一般,众人心房都好像随着琴弦震动而抖颤起来,只不过是短短的起指,就已经不同凡响。琴音乍起,陆宏渐原本正襟危坐的身形蓦然长跪而起,一双清亮温和的眸子尽是震惊之色,他精通音律,一听便已经发觉这竟是慢商调定弦的曲子,所谓慢商调定弦是指用商弦弹奏宫弦之音,《乐记》中说宫弦代表君,商弦代表臣。慢商定弦法便有臣凌君、臣弑君之意,为琴曲之大忌,他一向认为琴曲应该是平和中正,哀而不伤,对于这类的曲子虽然不会弃如敝履,却从来不曾当众弹奏过,其实魏晋之后,君权益重,已经鲜有人肯当众弹奏慢商调的曲子了。更令陆宏渐惊讶的是,这曲调他竟然从来没有听过,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所以顷刻间神色已经变得凝重无比。
青萍落指如飞,开指未息,小序大序已经相继而来,一幅乱世的图卷在正声中缓缓展开,琴音从激越转为沉郁悲凉,仿佛有不尽的苦楚冤屈埋在心底,对天难诉,对地莫言。正声郁郁而过,乱声随之而起,商弦与宫弦以同样的音调弹奏起来,两个相似而又迥然不同的主调盘旋纠结,一个寥廓悲凉,一个凄厉怨愤,凄怨的主调越来越高亢,回眸间已经是金戈铁马,烈火焚城,壮士拔剑,义不顾生,令人生出一往无前,宁折不屈的感觉,悲凉的主调却是越发清越飘逸,孤傲的琴音摩拟出鹤舞九天,竹曳清风之态,有一种百折不回,柔韧不屈的感觉。两个主调渐行渐近,眼看就要合二为一,陆宏渐不由全神贯注地侧耳聆听,正在这时,耳中传来琴弦崩断的刺耳声响,琴音嘎然而止,陆宏渐早已将心思投入到琴曲之中,血气随着琴音盘旋上涌,谁知琴音竟会中断,只觉得一口心血悬在胸口,竟是上下不得,脱口而出道:"琴曲怎么不全?"这句话刚问出口,一口鲜血已经喷射而出,幸好陆宏渐心中还有几分清明,连忙用衣袖挡在面前,点点鲜血在袖上染出朵朵梅花,幸好没有玷污了面前的爱琴,不过陆宏渐哪里还顾得这些,起身匆匆走到青萍身前,追问道:"这是不是嵇康临终弹奏的《广陵散》,怎么只有半阙,下面的琴谱还有么?"
青萍俏脸早已经苍白如雪,软绵绵地倚在神色慌乱的杨宁怀中,懒洋洋地抬起头来道:"陆先生果然精通音律,这的确是《广陵散》,曲谱自然是全的,是我姐姐绿绮搜集整理出来的,只可惜我琴力不足,只能弹到这里了,唉,嵇康不愧是竹林七贤,琴道大家,他临终时依旧念念不忘,索琴弹弹奏的绝世名曲,可不是我这样的半调子可以驾驭的,姐姐原本已经说过不许我强行弹奏的,若不是想让你们见识一下,也好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才不会明知故犯呢。"
陆宏渐早已经忘记了身在何处,他虽然不喜欢慢商调的曲子,但是这一曲《广陵散》可不在其中,他一向最爱弹奏嵇康的琴曲,尤其是《风入松》,还有《嵇氏四弄》,惟有《广陵散》只能从典籍史书中感受它的感染力和影响,却不能见到真正曲谱,此刻心愿得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慢商调,臣凌君呢?他有些急切疑惑地问道:"青萍小姐,陆某这些年来也曾全力收集散乱民间的曲谱,可是这广陵散自嵇康赴难之后就已经绝传了,虽然有些断简残篇,可是难以连缀成曲,若非陆某早有整理《广陵散》的心愿,也不能听出小姐这一曲的来历,却不知道绿绮小姐是如何办到的呢?"
在陆宏渐发问的时候,杨宁按在青萍背心的右手早将内力渡入青萍体内,不过片刻,青萍脸上已经有了淡淡的血色,玉颜上宛若白雪点缀了几抹胭脂一般,越发清丽秀美,她勉强支撑着娇躯道:"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我姐姐琴绝绿绮最爱弹琴,对蔡邕的《琴操》,嵇康的《琴赋》和《声无哀乐论》都是倒背如流,她和陆先生一样,平生最是遗憾《广陵散》绝传之事,每当读到《太平广记》和《世说新语》里面有关《广陵散》的记载都是唏嘘不已。后来我姐姐想到《广陵散》从东汉末年就开始流传,魏晋以后已经绝传,那么魏晋以前呢?因此便想方设法收集汉代的古谱,后来她发觉蔡中郎的《琴操》里面记载的《聂政刺韩王》的曲谱里面的段名和世间流传的《广陵散》残篇的段名相近,比如《聂政刺韩王》有井里(聂政故乡)、取韩、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峻迹、微行这样的段名,而《广陵散》残篇里面也有取韩、呼幽,亡身,返魂、冲冠这样的段名,便用心收集比对,终于发觉这两曲暗暗相合,所以断定《广陵散》是嵇康在《聂政刺韩王》的基础上创新的曲目,后来我姐姐便以《聂政刺韩王》为根本,揉合了《广陵散》的残篇,加上自己的理解创作,历经两年时间,整理出了完整的广陵散,据我姐姐说,至少应该有八九分相似,只可惜我琴技太差,难以尽展所长,以后你若是有机会,就去问我姐姐要曲谱吧。不过谁若想得到焦尾琴,可要先扪心自问,纵然琴艺差相仿佛,但是可有我姐姐的决心毅力,若是没有,这焦尾琴纵然落到他手里,那人可有脸据有此琴么?"
说完这番话,青萍精神已经渐渐回复,但是一双眸子依旧黯淡无光,显然这一曲《广陵散》对她来说实在是极其耗费心力,虽然方才众人听琴的时候早已经浑然忘却一切,可是仔细想想,青萍的琴技倒也是出类拔萃,以她的琴艺强行弹奏《广陵散》仍然如此下场,那么能够将《广陵散》整理完全的绿绮,琴艺应该到了什么地步,想一想已经心知肚明。
陆宏渐长叹一声道:"青萍小姐说得不错,琴艺若是胜不过陆某,这焦尾琴就应该是绿绮小姐的,虽然此刻绿绮小姐不在宛转阁,但是陆某情愿代她争夺此琴,如果诸位有什么异议,那么就当史陆某出尔反尔,也要争夺焦尾琴吧。"
众人面面相觑,杨钧遗憾地看了一眼陆宏渐和青萍,叹息道:"罢了,本王原本有心争夺一下焦尾琴,但是听到这半阙《广陵散》,只觉不如远甚,如果焦尾琴落入绿绮小姐手中,本王心悦诚服,绝不留难。"
颜紫霜和战恽已经说过放弃,此刻自然不必再说什么,秋素华美目流转,噗哧一笑道:"我这点微末琴艺,也就是凑个数罢了,可不敢和琴绝相争。"这下只剩了俞秀夫还没有表态,众人向他望去,俞秀夫微微苦笑,别说他琴艺不过和青萍差不多,就是当真艺压众人,难道可以忍心和心上人作对么,所以并不言语,只是微微摇头。
见到这样的结果,青萍喜上眉梢,挣扎着坐起身形,扬声道:"素娥小姐,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可愿意将焦尾琴卖给我么?若是焦尾琴到了我姐姐手中,一定不会辱没了它的。"
帘内寂然无声,直到青萍又追问了一遍,却蓦然传来一声冷笑,声音宛若冰玉相击,继而一缕凄怆激的琴音从帘内传来,青萍脸色剧变,那竟然是她刚刚弹奏过的《广陵散》。